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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週的試閱是《春夏秋冬代行者 春之舞 下》

在已經逐漸開始寒冷的季節,

很適合守望冬天春天睽違多年的重逢哦!

 


 

 

  這世上有四位現人神。

  春天是櫻花的絨毯。
  夏天是翠綠的海洋。
  秋天是銀杏的帷幕。
  冬天是銀白的搖籃。

  不論富貴與貧窮,不論是英雄還是罪人。
  無關貴賤和功德,季節的寵愛贈與森羅萬象。
  蒙神授與權能,背負使命者。
  其名為四季代行者。
  掌控春夏秋冬的人們得此一稱號。
  
  「您準備好了嗎,雛菊大人?」
  
  此時,一位少女神胸懷使命感,正要挺身而出。
  她姓花葉,名雛菊,四季之神賜與的季節為『春季』。
  為對抗長年來綁架自己、使自己受盡屈辱的『匪徒』,為拯救同樣受害的同胞,她踏入了管理季節的獨立機構四季廳。
  沉重的橡木門前,雛菊淡紅色的雙唇吁了口氣,調整呼吸。
  「說不定會有人露出失禮的目光或發言不遜,請做好心理準備。」
  隨從櫻低聲叮囑著。少女神的同伴只有她一個人,這位她最愛的人類少女。
  眼前這扇門一旦打開就回不了頭,她也可以決定視而不見,卻來到了這裡。
  在接下來的交戰,她們必定會受到傷害,但是主人與隨從都選擇了受傷這條路。
  因為,她們認為現在正是自己奮戰的時候。
  「沒問題。」
  雛菊把手輕輕伸出去,握住隨從的手。
  「妳會、保護雛菊,對吧。」
  冠上春天花名的騎士聽見主人這句話,胸口頓時發燙。
  儘管只是不久前,這段對話已讓她感到懷念。
  既然自己的神這麼說,櫻只有一個答案。
  「對,我會保護您。」
  在這世上,她們唯一能依賴的只有彼此。
  「為保護您獻上這條命──」
  沒有人是夥伴,能夠信任的人有限。
  「就是我的幸福。」
  兩位少女決定以保護他人的方式,向這蠻橫的世界復仇。
  「不可以,要兩個人、一起、活下去。」
  「……是。」
  「雛菊也會、保護櫻,我們兩個人、都要活著。櫻,一起活、下去。」
  「是,雛菊大人,在下遵命……我們進去吧。」
  櫻打開門,發出了開門聲。室內的光芒眩目,雛菊不由得閉上雙眼。
  視線被遮蔽後,其他感官變得清晰。她感受到自己製造出的奇蹟恩寵。
  即使在建築物裡面也感覺得出來,戶外櫻花漫天飛舞,陽光和煦燦爛,空氣暖和。
  這是最適合她這位春天女神的季節。
  
  『我們來玩捉迷藏,雛菊。』
  
  這時,雛菊腦中響起一個聲音。
  『在媽媽說躲好了之前,妳不可以來找我。』
  聲音來自許久以前失去的人。
  『在妳想睡得不得了的時候。』
  花葉雛菊的故事起點必須追溯回很久以前。
  『在妳再也睜不開眼睛的時候。』
  追溯到雛菊的母親,雪柳紅梅那一代。
  『我就會跟妳說可以來找我了。』
  ──母親。
  媽媽的聲音是什麼樣,她明明早就忘記了,為何會突然想起來呢?
  ──妳要、來接雛菊、了嗎?
  四季代行者的交替是以超自然的方式進行。
  異能會自動轉讓給當時最適合的人選,在身體浮現印記。
  轉讓對象與血緣無關,由近親成為繼承者的例子極為罕見。這種特殊現象發生時,人們通常會認為是凶兆,而非吉兆,因為這彷彿神明在暗中操弄。
  代行者花葉雛菊打從一開始就波折不斷,猶如從母親繼承到的是詛咒,執著卻純潔。人們將這樣的祈求稱之為愛。
  
  但有時,那份愛也像帶刺的薔薇。

  從荊棘的愛裡獲得幸福之人,終將會以棘刺殺人。

序章 春天代行者 雪柳紅梅

  紅鏡將要沉沒。
  
  狂風呼嘯,櫻花亂舞,彷彿在眼前形成一片花海。
  「紅梅,妳看見了嗎?」
  空虛的說話聲傳進耳裡,他朝我招了招手,於是我往他靠了過去。這座山丘景色優美,能將春之里盡收眼底,正適合幽會。眼前世界染上了茜色。
  「天就快黑了。黃昏射手的工作態度總是能給我勇氣。」
  你居然能得到勇氣,真是稀奇。你從哪裡得到了勇氣?他聽見我這個問題,笑了出來。
  「白晝接著是黑夜,沒有永遠,我相信自己憎恨的人終究會死。」
  原本期待會聽見什麼金玉良言,結果他還是老樣子,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來。他沒有這種話就算說謊也不能說的想法,這人明明是春天,卻有如寒冬。
  ──聽說春天容易喜歡上冬天。
  所以我才會喜歡他吧。眼前的人幾乎不曾表現出溫柔體貼的一面,也正因為幾乎沒有,偶爾表現出來時,才會讓人開心得泛出淚光。
  「這個里有太多我恨不得對方死的人。」
  「春月大人……」
  「不過,忍辱負重,以待時機……尤其里長儘管健在,總有一天還是逃不了一死。」
  他這話像在說給自己聽,實際上也真是如此。
  ──可悲的人。
  他被迫過著必須忍人所不能忍的人生。
  忍耐使得憎恨鬱積在心頭,令他無從宣洩而飽受折磨,於是每當想起時就忍不住唾罵,相同的情形總是一再上演。只是,他發洩情緒時相當慎選對象。
  護衛官在稍遠處守著這裡。
  那人想必在用唇語判讀我們的對話,我不禁擔心,讓他知道沒關係嗎?萬一這話讓里裡面反對他的勢力知道,他必定會遭到群起撻伐。
  ──他很信任我。
  得到這個結論時,內心頓時沸騰了起來。我雖然受到崇拜,那只是表面,實際上我只是為了讓世上人們活下去的其中一個零件。在強制必須為人們奉獻時,身體與心靈也逐漸變得冰冷。
  所以這樣的感覺觸動了內心。如果他包括護衛官在內,認同了我這個人,在與他建立關係的層面可說是值得嘉獎,肯定是這樣的吧。
  既然他在傍晚約我出來散步,可見他不討厭和我相處。
  ──內心熱得發燙。
  儘管臉上沒有表現出來,但我心裡點燃了熾熱的烈火。記得我們兩人第一次互相問候是在十來歲時,後來經年累月,終於建立起這樣的交情。這個人就像不與人親近的野獸,他給予的信任讓我心蕩神迷,沒有其他人能帶給我這樣的感受。
  那種感覺就像是撫摸著絕不親人的野獸鬃毛。
  「你老是說這種話,會傷害到人的喔。」
  我姑且出言責備,他聽見後哼了一聲。
  「為什麼我需要考慮會不會傷人?我沒有義務留意那種事。」
  「……里長是你的母親吧。」
  「那又怎麼樣?血緣關係就像出生時附帶的附屬品,哪有感恩戴德的必要,我根本不需要家人。」
  他說得咬牙切齒,但是即使看見他那副模樣,我也無法討厭他。
  我嘴巴上說著人性本善,不過我覺得自己並不懂那真正的含意。因為立場的關係,我都是從繪本和電影之類的故事或是情操教育學習所謂的『愛』,依樣畫葫蘆來滿足身邊的人。
  但是在喜歡上他之後,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大家口中的『戀愛』。
  ──戀情也好,愛情也罷,都很愚蠢。
  即使墮入萬丈深淵,依然感到迷戀。
  儘管是已不能愛上的人,還是按捺不住愛戀之情。
  「……不過,你只對家人不滿呢。要是你成為花葉家當家,不自由會是常有的事。」
  「可是那麼做能換來權力,多少有點不自由也不可惜。」
  他的回答展現出為政者明快的作風。
  世上需要有一部分是這樣的人。
  我實在做不到,只是漠然地讓奇蹟發生。
  明年、後年、大後年,一成不變地將繽紛季節帶給世界。
  即使自己毫無所獲,還是繼續奉獻,因為這就是我的使命。
  「你想要能協助自己的武器呢,春月大人。」
  他摸著我的頭,像在讚許我頭腦動得很快。我想用臉頰磨蹭他的掌心,不過我硬是把這股衝動按捺了下來。以前我以為自己會跟這個人結婚,但似乎因為他們家當家的關係,改變了這項決定。
  他大概是來報告自己訂下了新的婚約,只是遲遲沒有開口。
  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,如同這個落日的世界。
  他不知道,我已經從里長那裡得知這件事,而且也同意了。
  我們的婚約不是被迫取消的。我們彼此相愛,只是注定會走向破滅,不適合建立家庭,因此最好還是分開。
  我們像兩個小孩子,始終活在輕柔的夢裡,然而現實不容許我們這麼做。
  「等待時機……等待不會很苦嗎?」
  「……我們有心靈的支柱。」
  即使是喜歡你的我。
  即使是可以束縛你的我,也只剩下一點時間。
  「等你踢走兄弟,成為花葉家當家,總有一天當上里長,掌握權力之後……」
  「就結束了。在我推動這一代能做到的事時,人生瞬間就結束了。」
  「……希望你可以為里鋪上正確的道路。」
  「那些老傢伙和四季廳勾結太深,需要時間等他們過世,消失在這個世界。我大概要到那個時候才能有所行動。我們都要活久一點,我會讓妳見識我打造出來的里。」
  「好的。」
  「話雖然這麼說,或許我會比妳先走一步。」
  別說那麼令人難過的事,我心想。
  那一天遲早會到來,我的年紀比較輕,除非得什麼重病,否則一定可以活得很長。然而,我並不想活太久。
  老實說,我已經累了。
  「說不定會是我先走。」
  對必須充當神明的每一天。
  對必須成為他人道具的人生。
  對必須受到利用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。
  我累了。
  「……別說那麼令人傷心的話。」
  啊啊,我心想。
  就是這種個性。
  平常一點也不溫柔的男人,在最關鍵的時候一定會說出這種話。
  「我不想看妳離開,讓我先走。」
  這些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。
  「我也一樣。我不想看你離開,我想要你看著我離開。」
  以後再也聽不到了。
  「……年輕人別耍任性。」
  我再也無法從你那裡得到任何東西了。
  
  我的人生中,不會再出現像你這樣強烈的光芒。
  就算只是遠望也好,我只想要永遠望著那道光。
  「如果我還沒有完成目的就先死了,妳要繼續為這世上帶來春天……我擔心妳會追隨我的腳步。」
  我終究還是沒有忍住,把頭上撫摸自己的那隻手拉過來,在臉頰磨蹭。
  拜託,允許我感受這片刻的最後溫暖。
  「是……春月大人。」
  夕陽消失,美好的時間轉瞬即逝。
  「※來者何人」,用這個說法來指稱黃昏真是貼切。我逐漸看不見他。失去他。(編註:「誰そ彼」,日文中指稱黃昏的古語,意為在夕暮時分難以辨別來者身分。)
  我能做的事有限,只能在餘生將這份心意珍藏於心底。
  「春月大人,天色已經暗了。」
  我是神,卻墜入了情網。
  「嗯。」
  「你可以直接說要分手沒關係。我不會尋死的。」
  正因為墜入了情網。
  「……紅梅。」
  
  「我不會死的。」

  我想要在喜歡你的心情中死去。

第一章 春天代行者 雪柳雛菊
  
  渡船漫遊在櫻花漂浮的水面。
  
  淡粉色的花瓣聚攏,悠然浮蕩。
  渡船劃開花瓣,從中間穿了過去。分散的櫻花花瓣在船駛過後,再次隨風搖曳著聚攏在一起,在岸邊打造出櫻花的絨毯。昏昏欲睡的柔和陽光,剛上色的樹木色彩,鳥兒的鳴囀,這些全部完美調和,帶來幸福洋溢的春日時光。
  放眼望去,櫻花如雲海,如果不知道這裡是哪裡,也許會以為在作夢,或是誤闖進非現世的某個地方。船上的乘客陶醉於大自然美不勝收的風景,不禁讚嘆。
  乘客有兩名,兩位都是女性。其中一人美得猶如『虛幻』的化身,委身在春的世界。她身著高雅的和服,伽羅色的頭髮盤了起來,綴飾著梅花髮簪。若隱若現的頸項白皙動人。年齡看來約莫二、三十歲,長相是清秀的少女,隨年齡增長也不見變化。
  另一人是四、五歲的小女孩,大概是剛才那位的親生女兒。她貌美如花,如果說母親是『虛幻』,她就是『惹人憐愛』。她們的長相並不相似,但是髮色與瞳孔的顏色很像。母親的頭髮是伽羅色,女兒的是琥珀色;母親的瞳孔是黃色的風信子石,女兒的是黃水晶。像這樣一比,就能看出她們是一對母女。
  在擺渡的船夫眼中,眼前是熟悉的錦簇花海。
  第一次看見此處春天景色的人總是著迷得忘記了時間,看顧這些人是他的例行公事。儘管不是他的土地,也不是他的櫻花,不過他對自己的工作相當自豪,也熱愛這片土地,瞇起了眼睛像在說『很美對吧』。乘客把手稍微伸進水裡,撫玩著花瓣,接著緩緩抬起頭來向船夫搭話。
  「這是母親的春天。」
  伶俐的說話聲。女兒怯生生的,但又引以為傲地說。
  「我知道喔,雛菊大人。」
  「我的母親是春天代行者大人……很厲害嗎……?」
  「對,春之里的每個人都很崇敬您的母親。您母親是春之里的驕傲。」
  船夫沒有說謊,只是小女孩的母親臉上瞬間閃過強忍著痛楚的表情。被喚為雛菊的女兒不明白母親的心情,雀躍地繼續說下去。
  「我們去了愛尼詩喔。」
  「是。」
  「我們是第一次去喔,然後馬上就回來了。」
  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  「我和母親第一次一起度過春天,我要把這個留作紀念。」
  她從水裡抓起一片美麗的花瓣。這是河面上漂浮的數千片櫻花花瓣中的其中一片,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寶石。在女兒──雛菊的心裡,那想必是最美好的寶物。
  小孩子只要拿到自己覺得好的東西,就迫不及待想和別人分享。在他們心裡,這是個嶄新的世界,大人眼中一文不值的東西也顯得耀眼奪目。這時候的雛菊認為,母親帶來的春天證明是『稀世珍寶』。
  「我要把這個弄乾,做成押花。」
  船夫看著溼亮的櫻花花瓣,露出了微笑。日復一日在外面保護這個地方的他,是位喜歡小孩的紳士,如果不是手裡拿著船槳,他會摸摸雛菊的頭。儘管是恬靜的春日午後,安逸的時光並未持續太久。
  原本默默無語的母親終於開了口。
  「雛菊……把花瓣放回去……」
  雛菊聽見母親的話,臉色頓時變得陰鬱。
  「可是,母親的櫻花很漂亮。」
  「我們等一下要見的那個人,不喜歡會做這種事情的小孩子……」
  母親的語氣絕沒有責備的意思,真要說起來,比較像是祈求般的懇願。
  「……可是……」
  「拜託妳,雛菊,我希望……那個人喜歡妳。」
  雛菊不得已,只好把掌心的花瓣放回水裡漂流。櫻花花瓣離開她的小手後,不久又漂回成為花筏的一部分。母親看見孩子聽從自己的話,像是鬆了口氣,又接著說下去。
  「謝謝妳,雛菊。我們最後再確認一次。」
  「是,母親……」
  「自我介紹一下……妳可以嗎?」
  「可以。我的名字是雪柳雛菊,來自曙,是雪柳紅梅的女兒,今年五歲。」
  也許因為她很努力練習,講得十分流暢。母親紅梅誇獎她做得很好,她開心地從船上站起來,撲向母親懷裡。
  『航行時不能站起來喔。』船夫輕聲喝斥。雛菊吃吃笑著,說了聲對不起。孩子主動上前來抱住自己,紅梅卻嚇了一跳。也許是因為孩子不常要求撫摸或是擁抱,她小心翼翼地抱了回去。抱住後,她像是有了什麼感觸,又把雛菊抱得更緊,露出輕柔的微笑。
  
  這是雛菊最後一次被母親擁在懷裡,只是本人還無從得知。
  

  在船夫的目送下,紅梅與雛菊踏入了新天地。
  兩人之前在位於大和國帝州的『曙』這個地方,過著隱密的生活。
  然而母女倆一年共度的時間連半年都不到,由於母親工作的關係,兩人不得不聚少離多。
  如夢似幻的女人‧雪柳紅梅為大和的現人神四季代行者,是現任的『春天』。
  為了國家,為了人民,她從年初就一定會有好幾個月不在家。她沿著龍宮到愛尼詩這漫長的路途北上,使櫻花陸續開花,這是她的使命。
  代行者在季節顯現結束後還有工作。管理四季的四季廳調查員會前往各地,調查是否有春天未至的地方。一旦接到發現異常的報告,就必須再度前去進行顯現儀式。此外,夏季會召開四季會議,四季代行者齊聚一堂,這也需要事先進行準備。由於有獻舞的環節,每天都要在老師的指導下練習。
  等到夏末秋初,忙碌才總算告一段落。接著會休假,只是等新年一過,又要繼續投入工作。
  這就是春天代行者一年的生活。如果不託人照顧孩子,自己根本無法撫養。雖然要說忙的話,現代人大多都很忙,況且四季廳職員的工作時間比代行者更長。紅梅會過著遠離孩子的生活,主要原因是四季代行者活在暴力的陰影下。
  代行者不只有平常的工作,還會被捲入暗殺或是謀略這類危險狀況之中。
  再加上雪柳紅梅與某位人物生下的孩子,也是個問題。
  對方是掌管春之里的名門之一,花葉家現任當家花葉春月。
  紅梅與春月會相戀,是因為家人的介紹。四季代行者後裔組成的里為留下血脈,相親或是進行策略婚姻都很常見。春月為花葉當家第三位妻子帶進門的孩子,在所有異母兄弟裡面的地位最低。十歲前,他在宅邸裡過著與傭人沒兩樣的生活,後來天資聰穎的他開始嶄露頭角。當他在花葉當家之爭佔一席之地時,他遇見了紅梅。一開始,春月覺得紅梅是『難以捉摸的女人』,紅梅也覺得春月是『沒禮貌的男人』,但正因為他們大相逕庭,才會受到彼此強烈的吸引。儘管沒有訴之於口,他們仍不知不覺愛上了對方。如果命運得以有些許不同,他們也許會結婚,平順地建立起家庭,疼愛孩子。事到如今,這儼然成了夢話。
  
  春月與實際結婚對象的第一次見面,是在親戚的葬禮。
  出身自春之里名門,備受呵護的深閨千金碰巧對身穿喪服的春月一見鍾情。少女向人打聽他的身分,使出千方百計,最後向花葉家提出這門好親事。
  與代行者結婚能光耀門楣,原本迎娶紅梅可說是為了替春月的經歷增添光彩。然而雪柳家不是對里或是四季廳有影響力的家族,加上資產也不算富裕,於是基於政治考量,花葉家決定讓春月另娶他人。代行者輩出一事儘管是榮譽,可惜雪柳家的實力不足以加入里的權力鬥爭,尤其還有一大原因──接任的代行者不是經由血緣選出。相較於只是個花瓶、僅有一代榮華的代行者,與利益可以延續好幾代的家族結合,更有利於穩固權力。
  紅梅與春月在夕暮的山丘上,從天黑一直討論到天亮,最後紅梅決定退讓。花葉春月素有『冷酷』的評價,不論是紅梅還是其他人,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這場政治聯姻能夠成功。
  
  儘管他這麼以為,但就是沒有那麼順利,後來雛菊才會出生。
  
  春月以聯姻為條件得到當家的地位,然而婚姻很快就出現了裂痕。
  性格不合、單方面的好感,這些因素一點一滴地腐蝕這段婚姻生活。
  後來也有人向紅梅提親,春月難以忍受,於是在背地裡動手腳,妨礙這門親事。兩人在分手後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面,紅梅得知自己婚事受阻的原因後,前去找他興師問罪。他們原本應該大吵一架、不歡而散,結果沒有發生這種情形,而且兩人還開始暗通款曲。後來他們很快就深陷其中,不可自拔。
  這是試圖掌控一切的男人唯一無法掌控的事。他因為愛上人,摧毀了自己一路建立起來的亮眼經歷。紅梅懷孕後,春月隨即公開這段不倫戀。
  這場愛恨情仇,最後引來了血光之災。花葉正室手持菜刀,到處追殺紅梅與剛出生的雛菊一事成了關鍵。國家治安機構為此事,有一段時間不斷進出里,里的人對這一連串騷動給予的評論是『醜惡至極』。
  最可憐的是春月與正室生下的那位無辜男孩,以及同樣不該遭受譴責的雛菊。男孩在立場上受到袒護,再加上周圍的同情,至少還好一點。
  紅梅母女則受到以正室派系為首的家族陰險的凌虐,這樣的欺侮不知不覺變成常態。雖然表面上鮮少有人責難,只是背後的惡意中傷還是會讓人致病。
  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女兒險些遭人刺殺,春月因此出錢援助,讓她們藏身在外面。自那之後,紅梅再也沒有進入里,也將孩子交給雛菊的外婆照顧。那位外婆在前一陣子過世,因此演變成現在的狀況。
  
  「可是,真的可以嗎?我不能進入里……阿婆也這麼說……」
  
  雛菊向母親提出最單純的疑問,這個問題刺痛了紅梅的心。
  這是因為紅梅一直灌輸雛菊不合理的觀念。
  『妳不能去春之里。』
  『不可以任性。』
  『行為舉止必須得宜。』
  雛菊承受這樣的詛咒,但她沒有長成愛鬧脾氣的女兒,而總是為母親著想。儘管紅梅只要與她見面就有罪惡感,因此刻意疏離,雛菊還是照樣仰慕紅梅這位母親,讓她不知所措。雛菊會養成這樣的個性,都要歸功於養育她的外婆。
  ──她對我就很嚴厲。
  那是對孫子有如菩薩般溫柔的外婆,只是如今已不在世上。
  「……在那裡會有人保護妳。沒事的,雛菊,不用擔心。」
  忙碌的紅梅需要有個地方幫她照顧孩子。
  這時伸出援手的是花葉春月。過去雖然有提供經濟支援,但他並未正式與雛菊相認,今後會朝這個方向努力。女兒在外婆死後搬移住所,也是他們相認的第一步。紅梅在船上咳了起來,血的味道在口腔裡面擴散開來。
  ──縱使這不是好事,我還是得盡力。
  她這麼心想,把口水與鮮血一起嚥了下去。
  「………妳要好好照顧自己,保重身體。」
  「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。你也要保重身體,長命百歲……」
  船夫與紅梅似乎是舊識,兩人握手後,便依依不捨地道別了。
  渡河後接著是步行,這裡已經在廣大的春之里範圍內。
  雛菊任紅梅牽著手,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,四周景色看得她眼花撩亂。
  在連獸徑也稱不上的山路走一會兒後,兩人到達了一片開闊的場所。那裡站著身穿寒色和服的人,分別是一位壯年男子與一位老婆子。男人率先注意到雛菊她們,往兩人走過去。
  「……」
  男人看著她們想說些什麼,話卻梗在喉嚨裡。
  「母親,他是誰?」
  紅梅微笑著,把雛菊往前推。
  「雛菊……說吧,我們之前練習過的。」
  雛菊仰望著母親,點了點頭。
  「我的名字是雪柳雛菊,來自曙,是雪柳紅梅的女兒,今年五歲。」
  她恭敬地鞠了個躬。大人看見她這個樣子,想必都會稱讚她做得很好,然而男人沒有笑容也沒有誇獎,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。
  「……我是花葉春月。」
  雛菊一看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,自己在這個男人心裡不受歡迎。雛菊是個對他人情感格外敏銳的孩子,馬上就放棄與他交流。她垂著頭,雙眼直盯自己的鞋子,希望這段問候可以盡快結束。
  「紅梅,路上辛苦了。」
  等待她們兩人的春月是個目光銳利的男人,年約四十來歲,從鼻子到臉頰有一道長長的刀疤。他的長相原本就有男子氣慨,這道疤痕使他看起來更加凶狠。身上和服似乎薰過香,靠近可以聞見白檀香。
  「妳的身體狀況怎麼樣?」
  「今天還好……」
  「不能只有今天好……如果妳早點來,就可以……」
  「我害怕回到里……你也瞞著大家,沒說我來了吧?」
  男女兩人持續對話,散發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氛。
  「……我沒有隱瞞的意思,只是準備了可以安靜休養的地方,妳就在那裡好好靜養。」
  「好。雛菊就拜託你了。」
  紅梅深深一鞠躬。男人摀著一隻眼睛,苦澀地說著『別這樣』。
  「不要跟我低頭,我不想看見妳這個樣子。何況拜託妳來的人是我。」
  「畢竟今後都要勞煩你照顧……」
  「這……我有安排人照顧她了。」
  「謝謝你,春月大人。」
  「這不只是妳的問題,我應該說過上百次了。」
  「……是,對不起……還有那道傷疤也是。」
  「沒有傷到妳就好。」
  「……那一位現在在什麼地方?」
  「醫院……」
  「她在那之後受傷了嗎……?」
  「……是心傷。導致很多手續無法進行……」
  「那麼,為什麼叫我過來這裡……我以為都處理好了。」
  「我們總有一天會離婚,那是她一頭熱,再加上發生這種事……我正在說服對方父母,結婚前也已經一再確認過這是契約關係了。」
  「……我沒辦法那麼無情……如果你們沒有分開,這件事就當作沒發生過。」
  「無情也無所謂。只要該明白的人明白就好……我不許妳離開,況且以妳現在這個樣子……」
  春月說到這裡停了下來,因為原本安靜的雛菊站在紅梅與春月之間,張開了雙手。雛菊黃水晶的瞳孔波光粼粼,瞪著春月。
  「不要欺負母親。」
  她大概以為他們在吵架吧。她的年紀還不懂在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裡,有著男女的綿綿情意。春月愣住了,看著雛菊。
  紅梅也驚訝地張大了嘴巴,雙唇接著繪出弧線。她笑著,難得主動摸了摸女兒的頭。雛菊先是吃驚,然後眉開眼笑,看上去十分開心。
  「雛菊,沒關係……媽媽沒有被欺負,謝謝妳。」
  「真的嗎……?」
  「嗯,真的。還有,這位……他是保護我們的人,不是可怕的人……他是妳的父親喔。」
  雛菊一時之間很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。
  「……我的嗎?」
  雛菊來回看著他們兩人。春月無法忍受她的視線,把頭轉開了。
  「母親……這個人是……我的父親?」
  雛菊膽戰心驚地問,紅梅苦笑著回答她。
  「對,沒錯。只是……」
  紅梅搖搖頭,她不敢向雛菊解釋自己這些大人們引發的種種事態。
  「不,沒什麼……我不在之後,他會保護妳……」
  雛菊詫異地眨了眨眼睛。
  「妳又要去顯現春天了嗎?不是已經春天了嗎?」
  「……老實說,媽媽的身體不太好,所以需要治療。雛菊就算媽媽不在也沒關係,這種生活和之前差不多,對吧?」
  「我們……我們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耶?」
  「我總是不在妳身邊,是外婆把妳養大的。妳不要和我待在一起比較好。」
  「才沒有比較好。」
  「就是有……媽媽是壞女人,如果和我在一起,連妳也會被說壞話……」
  春月站在平靜地說出這些話的紅梅身邊,聽著母女的對話,臉上表情苦不堪言。
  「不管別人說我什麼壞話,我都要和母親在一起。」
  「媽媽不想要這樣啊。他們要說我的壞話沒關係,可是如果有人說雛菊的壞話……我會很傷心、很傷心……」
  「……別人說母親的壞話,我也會很傷心……」
  「對不起喔,雛菊。在這裡會比在曙的時候發生更多讓人傷心的事,不過……妳要忍耐……妳一定可以過著比我更幸福的人生。」
  「不幸福也沒關係。我要和母親在一起。」
  「雛菊……妳一長大就離開里。大人比小孩自由,在那之前妳要忍耐。就算有人對妳說什麼難聽的話,妳也要忍耐,等待時機的來臨。在妳往後的人生,重生的時刻一定會到來……」
  「忍耐,等待時機……?」
 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,春月在落日的世界向紅梅說過的話。這句話經過千迴百轉,傳給了雛菊。
  「對。就算辛苦也要熬過去……為了活下去,就算逃走也沒關係,逃避不是失敗。總之妳要活著,等待再戰的那一天……把刀藏在心裡……」
  「我不想戰鬥。」
  「是啊……但是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戰。媽媽想要保護妳不受傷害……可是,這是妳自己的人生……」
  接著,紅梅眷戀地摸著雛菊的頭。
  「只有妳能活出自己的人生,雛菊。」
  「……時間差不多了,請小姐先走。」
  這時,在後方等待的老婆子終於開口說話。她露出明顯是為了讓人放下戒心的笑容,拉住雛菊的手臂。
  「我、我不要!」
  老婆子手掌乾癟的觸感嚇著了雛菊,她試圖掙脫。
  「母親。」
  她從母親身邊被拉開了一步。
  「雛菊,妳要當個乖孩子。」
  一步又一步,她被迫與母親的距離愈來愈遠。
  「母親,我們要分開了嗎?我又要留下來了嗎?我要當乖孩子多久?」
  「妳要永遠是乖孩子……」
  她不肯往前走,伸長了手,然而母親只是站在原地,連根手指也沒有動。
  「我會當乖孩子。我會很乖很乖,所以……我們下次滿月前能見面嗎?」
  紅梅沒有回答。    
  「不然夏天呢?」
  紅梅沒有回答。
  「秋天,不然秋天呢……?」
  紅梅沒有回答。
  「冬天……」
  雛菊太陽般的雙眼泛出斗大的淚珠。
  「冬天可以見到妳嗎?母親……!」
  那聲宛如吶喊的哀號,終於得到紅梅的回應。
  「還要很久以後,雛菊!我會在很久的以後等妳!」
  她出聲回應,淚水盈眶。
  「很、很久是什麼時候?」
  「很久很久以後!」
  紅梅忍不住想衝上去,春月伸手阻止了她。
  「……等我六歲嗎?」
  「還要很久很久以後!」
  紅梅越過春月的肩膀露出臉來,同樣喊了回去。因為雛菊不肯安靜下來,老婆子只好抱住她。即使被抱住,雛菊還是掙扎著想看見母親的臉。
  「等我長大、等我長大之後嗎?」
  「還要更久……還要更久以後!我們來玩捉迷藏,雛菊!在媽媽說躲好了之前,妳不可以來找我。在妳想睡得不得了、在妳再也睜不開眼睛的時候,我就會跟妳說可以來找我了!」
  「我……我不要……!」
  老婆子最後抱著哭喊的雛菊,小跑步跑了起來。
  「母親,拜託妳,不要拋下我一個人,拜託妳,我會很乖……」
  雛菊哭號,哭聲響遍整座山林。
  山裡的動物在遠處觀望,納悶新來的住人發生了什麼事。
  雛菊的故事總是從淚水開始,也許這就是她的命運,不過這時的眼淚實在過於酸楚,也過於苦澀。
  
  「我會乖乖的,不要拋下我……」
  
  幼小雛菊的祈禱融入在深山,沒有人聽見。
  春風吹拂,吹散了她的泣訴。
  山林間奔馳的風,彷彿連兩人之間別離的愁緒也要吹走。
  
  不要拋下我。
  不要拋下我。
  不要拋下我。
  
  尚未成為神的少女,她的心願終究沒有實現。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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